他们就连走的时候,也是牵着手的
《烽火柳巷》
作者:墨柒寻
壹
今春很是难得,这素来干燥的京城一开春,便下了好几场春雨。
我站在屋檐下看了看这雨势,紧紧抱着怀里的书,对老张头的话不置可否。
“姑娘,你都去了那么多次了,要不换个人试试?这人兴许真是个不知新思想的人!”
老张头还在我身后扯着嗓子喊,听得我直皱眉头。
换个人?怎么可能!
换了人,我还怎么完成“任务”?
又看了会儿雨,我觉得自己心情又好些了。虽然这几次去见梅见秋都会被那人嘲弄一番,但总而言之,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的。
梅见秋,肯定是我们的人!
远远瞧见一顶花伞缓步走了过来,我忽地觉得手里的书又重了些。
“看啥呢?哦!这不是鄢小姐吗?钟老爷的独女,京城十街九巷人人称赞的美人儿啊……”
老张头儿的话惊醒了我,我扯着嘴角勉强勾出了个笑,“我知道,京城双绝,东城见秋,西城钟鄢……”
“那可不,见秋可是梅派顶顶的亲传弟子,青衣花旦无一不专。那容貌,也唯有西城的鄢小姐能与之媲美了!”
我撇了撇嘴,钟小姐是真的容貌绝美、气质绝佳。但怎么能说梅见秋长得美呢?那可是风流倜傥、玉树临风!
老张头爱听戏,很是喜欢听梅见秋的《贵妃醉酒》,也顶顶喜欢“梅贵妃”。
雨势小了点,我抱紧书,赶快离开了老张头的摊子。
今个儿心情不是很美妙,老张头的话也很是不中听!
贰
近几个月,我可是经常去捧梅见秋的场子。他的戏,我一场也没错过。
都说梅见秋这个人台上唱戏生动可人、一颦一笑皆是情,台下温润如玉、一举一动皆是礼。这可不是我见的梅见秋。
每当我抱着书,往他面前一坐,他可是连个眼神都不给。
还记得有一次他被我烦的狠了,就这般回绝了我:“这位小姐,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戏子。是个整日为生计谋划的戏子,不是什么救世的圣人。”
我当场就愣在了原地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这……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呢。
上一个线人说过,我要找的人,就在这戏楼里。我看来看去,只觉得梅见秋像。可现在,梅见秋竟然回绝得这么干脆。
我头一次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怀疑。
自那日后,梅见秋缺了几场戏。我也隔了半月才又见到了他。
彼时又是一个雨天,四眼胡同里细雨密密,戏楼里人人屏息,生怕错过梅见秋的一颦一笑。
可这又不是我见到的梅见秋。
在我眼里,那天的梅见秋脸色惨白,就连在台上时也几欲身形不稳,嗓音颤颤。我偷溜到了后台,听了一耳朵洒扫人的闲话。
说是梅见秋为了排这出戏,不小心从台子上跌了下去,许是伤到了腰。
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三日前的那次行动,我没机会参与。但却在之后得了消息,我们的同志在拿到“物件”后,被追来的人打了一枪。
听说啊,中了一枪的同志死死护着东西,忍着这一枪跑了一路。若不是线人来得及时,怕是当场就要去了。
想起梅见秋今日在台上的一颦一笑,我抬手抹了把眼角溢出的水渍。
我怎么能够怀疑梅见秋呢?
叁
在我的这些故事里,少不了另一个人,京城双绝之一的鄢小姐。
第一次在四眼胡同口遇见鄢小姐时,她就撑了把花伞。鄢小姐的笑,我竟是看痴了,也不知那花伞何时罩在了我头上。
自那日起,每次去听戏,我总会与鄢小姐相伴。
我曾问她最喜欢听谁的戏,她从不回答,只是看着台上的梅见秋笑。笑得那般温婉,就连那双眼里,也是含着似水的柔情。
就因为这个小插曲,我没能在梅见秋下台后第一时间找到他。我满心懊悔,却在四眼胡同口见着了他,也见着了鄢小姐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别人眼中的梅见秋,也是我第一次成为了“别人”。
风流倜傥,温润如玉,一言一行都甚是有礼,那双从未看向过我的凤眼中盛满了温情。
我站得远,没能亲耳听见那对着我百般嘲弄的音调,变得柔情动听。
我浑浑噩噩的走回了家,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。
钟老爷的身份不难查,我上次见过名单的。那份名单,每个人手里都会有的。
或许,梅见秋的名单不完整?我的……是完整的?
肆
想到近些日子总来烦自个儿的小姑娘,梅见秋少见的愁了。
现在的青年孩子,对着他一个戏子,讲什么新思想?
可笑,也不怕被有心人抓去做什么思想洗礼!
“见秋,见秋!钟小姐又来看你了!”
梅见秋将手中的纸张随手夹进了一侧的画册里,起身出了门。
一出门便对上了小四戏谑的目光,“咱们的‘梅贵妃’莫非是好事将近啊!“
刚走进来的钟鄢也似是而非的听了这么一耳朵,大大方方地对着梅见秋笑了笑。
“别乱说!”梅见秋这般对小四说着,耳朵尖却是染上了几丝红晕。
小四眼尖,自然是看到了进门的钟小姐,尴尬的挠了挠头,竟是自个儿把自个儿闹了个大红脸。
他直直跑出了门,差点撞在老张头儿身上。
“小四儿,今个儿怎么这么急?”
“没急!我怕见秋哥急!”
说罢,一溜烟的跑出了四眼胡同。
老张头儿人老了,可这心里门清。刚瞧见钟小姐进去,又见这小四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。
他瞬间就懂了小四的意思。
继续提着手里的篮子往前赶,老张头心里是又喜又忧。丝毫不记得自己刚刚和收税的那帮子强盗吵得脸红脖子粗的,还差点动了手。
这京城双绝怕不是要合璧喽!可上次来自个儿这儿的小姑娘也跟了见秋那么些天……
哎,人长得俊,这糟心事儿还真多!
伍
又发生一起收税惨案,城里可谓人心惶惶。
这政府横征暴敛,收税收得老百姓一贫如洗,那家里比遭了强盗还干净。
梅见秋冷眼瞧着戏楼管事好言好语地把那些“强盗”送走,心里是恨极了那群人。
势必是要人来收拾收拾这些人了!
“见秋,今晚……王老爷家里这场戏……”
“不去了!”
小四颤着嗓子又问了一遍,“真不去吗?新政府的军爷……也是要去的……”
“说了,不去。”
“城西的钟家……钟老爷今晚也会去……”
梅见秋少见的沉默了,转身下了台子。
这群人今晚听戏小聚,保不准就在谋划些什么。
可……他没接收到指示。
下一步……又该怎么走?
陆
今天的雨下得格外急,急得让人心烦。
我死死地攥着手中得纸条,在雨中跑着,全然顾不上雨中那些向我投来的目光。
梅见秋!梅见秋!你可一定要撑住啊!
我紧咬着牙,胸腔里那颗心脏剧烈的跳动着,似乎下一刻就再也承受不住了。
脚下踩着的雨水接连不断的飞溅起来,在我的白裙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印子。
鄢小姐素爱着一袭白裙,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巷子里。就好似入画的仙女,让人看了心里砰砰直跳。
斟酌了数日,攒了好久的积蓄才换上了一条和她一样的裙子,今日却在水中成了最干净的画布。
可我顾不上这些了,我只清楚,若是晚了一步,或许就见不到梅见秋了……
再也见不到梅见秋了……
雨越下越大,混淆了我的视线,让我险些跑过四眼胡同。
“砰!”地一声响,像一颗炸弹,倏地在我的心里炸了开来。
时间好像被按下了静止键,周遭的一切都没了声音。
滴滴答答的雨声、行人逃窜时的呐喊声、就连卫兵在我身前的谩骂,这些,我统统都听不见了。
老张头儿眼尖地在人群中瞧见了我,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,把我拉进了他平日出摊的小屋子里。
一张满是粗茧的手死死捂住我的嘴,我只能透着几丝微光看见他那双浑浊的眼里,满是血丝。
“姑娘,见秋……见秋没了……”
我微微合上双眼,遮去眼底的哀戚。
“今早……钟家的车停在了四眼胡同口,一群狗娘养的地痞流氓,拿着枪对准了车上下来的人……家家户户头听见了声响,躲得严严实实……哪曾想……戏楼里冲出来了个不要命的……”
老张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,直直看进了我的心里,“见秋替钟小姐挨了一枪……姑娘……别去了……他们正满大街的抓老鼠呢……”
手死死扣着身侧的桌角,我一把推开了老张头,夺门而出。
外面时真的恢复了平静,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我喘着粗气,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平日里我每天都要走过的石砖路,总有种自己迷路了的感觉。
雨下的再大,好像也冲不散萦绕在我鼻间的血腥味。青砖瓦地上,那些混了雨水的红色液体,格外的刺眼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梅见秋身边的。不对,我从来就没有走近过他。
那一天,我记忆里永远鲜活美丽的小花伞倒在了一片污水里。小花伞的旁边,是精心爱护她的花旦。
他们就连走的时候,也是牵着手的。
梅见秋依旧笑得温润,钟鄢也依旧美得让人心疼。
瘫倒在一旁的雨水了,我对上了钟鄢看向虚空的眼。任由新军粗暴的把我拖走,雨水淋在面上,混着看不清的泪水,悉数落在了地上……
柒
“同志!秋实同志!”
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,很是不理解我为什么半道上就不走了。
他们这次任务紧急,必须得安排在日程上。
我回神,望了眼西城门,紧了紧手中的伞,和男人一道上了外面停着得车。
那日之后,我又走过了京城的十几个春秋。时间是不等人的,也很难记住一个人,却也能让一个人活得那么刻骨铭心。
更别说像他们这种永远站在阳光与阴影中的人,是很容易被时间遗忘的。
时隔多载,再也没有人记得京城双绝了,再也没有人记得青砖石瓦的小巷子里珠联璧合的两人。
京城的鄢小姐,名动一时。牡丹国色都比不上白裙姑娘的回眸一笑。
乱世烽火里,鄢小姐合该美得那么干净,那么纯粹。
“秋实同志,你可是我们的‘老人’了!能不能给我这个新人讲些要注意的事?”
要注意的事?
在这么多次的任务中,我只觉得,优柔寡断是大忌……
那天上午,我收到了一份“清剿名单”。钟老爷不只是个左派人物,还与军阀私交不浅,能在那份名单上看到他,我并不觉得多么稀奇。
巧的是,那天本该出门的钟老爷与钟小姐临时换了车。
一辆车出了京城,一辆车,停在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四眼胡同口。
现在想想,我只觉得好笑。钟老爷阴险狡诈活了几十年,丢卒保帅的事干的不少,拉亲女儿当替死鬼,想想也不足为奇。
这些我都能猜到的事情,梅见秋又怎么会猜不出来?
钟鄢还是像往常一样来了四眼胡同口,却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一条必死之路。
我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,男人死命护着怀里洁白的花朵,不断地寻着机会送她逃出去。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命,去换她的命。
可是我想象不出来,亲眼看着爱人死在自己怀里的鄢小姐,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,亲手扣动扳机,结束了自己如花一样的年华……
佳人如玉般剔透,也许是明白了父亲今日突兀的举动,也许是知道了这乱世里,独属于她的那个英雄再也回不来了……
我是后来听胡同的老人说的,四眼胡同有名的戏子在外面惹了军爷,被人打死了。
那钟家小姐见情郎走了,从那贼人手中夺了把枪,也跟着去了。
听人说啊,钟小姐走得时候,脸上是挂着笑的……
再次被男人打断思绪,我对着他笑了笑,“没什么,接到任务时,无论如何,别犹豫就行。”
仈
我从小便出生在乱世,这乱世里,炮火也是一刻都不停。
匆匆奔波在枪林弹雨中,费尽心机完成一次惊险的任务,这些事,几乎成了我的家常便饭。
可我心里很清楚,在这乱世里,动人的风景不单单是这些。
乱世烽火里,有人合该美得动人心魄、干净纯粹,一辈子都活得潇潇洒洒。而有人,则值得时光永远得铭记,刻印在每一个人得脑海里。
或许他们得名字,不会被人记住。但那只是一个代号。
西城钟鄢,东城见秋,京城双壁的爱情故事,会永远在坊间流传。
真实,往往都是鲜血淋漓的,又有哪一个人不对美好的童话充满憧憬?
时隔多年,我还是对这京城的雨,有着极其复杂的情绪。那场雨,是我们的缘起,缘灭。
雨中花伞下的明媚浅笑,戏台下的惊鸿一瞥,便是我们这一生的羁绊。
我还记得他们走的那天,京城细雨蒙蒙,四眼胡同口人声鼎沸,新军挨家挨户的走街查访。而他们就那般静静的躺在青砖石瓦的小巷子里,走向了那个和平美好的世界……
听完了我的故事,你是否也和我一样,会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,对着雨中的四眼胡同口发呆呢?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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